2 序章之二_花近江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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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 序章之二

  巫师向我们述说了鬼军选拔的法子:盛夏七月,以战俘、奴隶、贫穷牧民数千,饿狼百条,并投入深坑六十日,能活到最后之人,便可为鬼军。因坑底情状极其惨烈,存活者往往面目残缺,奇形诡状。鬼军脸戴面具,也大多为此。那年十月,他在离水边救了一名少年。那少年告诉巫师,他是从深坑中出来的。巫师起初不信,但那少年着实有些古怪。他指甲极长,动作快如鬼魅,无论多厚的肉块,都能轻易撕开。一天早上,巫师掀开帐门一看,只觉眼前一黑:那少年怀中抱着一头巨狼,正呼呼大睡。

  他吓得不曾死去,转身要逃,却哪里动弹得了?幸得那少年醒来,连打手势,叫他不要害怕。原来那少年一出生就被父母抛弃,是一头失子的母狼将他叼回狼窝养大。他从小与其他狼崽一同捕食嬉戏,丝毫不觉得自己有甚么不同。十多岁时,族人捉到了他,教他说话、洗澡、吃熟肉,如此五六年。一天夜里,群狼忽至,围营长嗥,火光、□□皆不惧,竟是要带他回去。他感激群狼之情,却不能再四肢走路、吞吃生肉,无奈离开族群,与狼四处漂泊。后为千叶所掳,投入深坑。狼闻到他身上气息,不但不吃他,还将咬死的人献来。别人向他动手,狼群便一齐攻击。到最后,深坑中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。坑上的梯子一放,便与狼一同逃走了。这少年走路奔跑,动作都极怪异,却是敏捷无匹。巫师偷偷学他的模样,竟也变得耳聪目明,身子轻健。他惊喜之余,突然想到:这少年如投入军中、令人参照他多加演练,岂非比鬼军更可怕十倍?

  我们听了,都将信将疑。那巫师便让那少年出来,只一眼,我就知道他说得没错。那少年倚着一匹雄狼,脊背微驼,神色恍惚,仿佛不知身在何处。但我一见他,不由得就倒退了两步。老韩比我镇定,但也不觉将手放在了刀柄上。那少年身上,有一股兽类般凌厉的杀意。我们的战士站在他旁边,神气颓丧,被比的狗都不如。

  当时我们心念正炽,一点希望的苗头也不肯放过。老韩当场选了三千步兵,随这少年练习。那少年名叫阿勒,说话不太流利,对我们十分漠然,只有巫师唤他的时候才有反应。巫师让他疾跑、攀援、潜行,令三千步兵在后追赶,追上者可与之近身相搏。最初半年,一个能追得上他的人都没有;又半年,能与他并行者不过十之一二。搏斗就更不必说,直到第三年,也没有单打独斗超过十招的。

  但在我眼中,却是大不相同。起初目滞体拙、懒散懈怠的三千兵,赫然已变得身若飞燕、疾如闪电。从前抬水都嫌太重的,如今力能扛鼎;从前晒晒太阳都动辄昏迷的,如今能顶着烈日,负四十斤辎重,急行军百里;他们从未上过马,也不谙箭术,但只要一上手,比营中最佳的骑士和第一流的箭手还要好。他们的眼神,也已变得跟狼一样,凶恶、猖狂。永宁二年四月,毕罗犯我冀东。三千兵随沧州守兵出城抗敌。我和老韩按捺不住,登高望去,以阿勒为首,三千兵身着红铠,一路杀进毕罗军中,流水破竹,无往不利,宛如一把最锋利的宝剑,切开了春天的柳枝。

  我在城头观战,忍不住涕泗横流。我一生之中,从未如此相信胜利,相信最后必能击溃北虏,光复华夏!从老韩眼里,我也看到了相同的狂喜与泪光。

  六月,老韩奉命出使千叶,馈送岁贡。我们一商量,觉得时机大好,不如趁机震慑一下蛮夷,也好让他们知道,我们南朝有的是血气之将、勇武之兵。老韩唤来巫师,阿勒带着狼,又点了一百八十名最骁勇的战士,一同北上。

  在千叶族的王帐里,在那些散发牛羊膻腥味的草原王公前,以阿勒为首,我骄傲的将士们表演了一支剑舞《关河曲》。卫兵不能带剑,便改作竹枝代替。但竹枝上的劲风,也刮得人脸上生疼。原本在外斟酒的女奴,都纷纷向内躲避。曲终时,百八将士同时举手过顶,竹节一齐碎裂,狼亦长嗥不绝。

  安代王赞道:“勇士!赐酒!”

  我的心猛烈地跳着。老韩在我眼前,不自然地端起一碗酒,手却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。那是几乎喜极而泣的颤抖。

  安代王亲手斟了一碗酒,命人送给阿勒。他环顾大帐,大声说道:

  “谁能与这位狼之勇士一战?”

  千叶大王子拔刀站起,粗声道:“儿臣愿意一战!”

  如能击败王子,我们真真是万死无怨。老韩回头默默向我使个眼色,眼中均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。

  此时“嗤”的一声,左首一个人笑了出来。

  王子怒视道:“屈林,你笑甚么?”

  那是屈沙尔吾王爷家的独子,总不过十六七岁。他手腕上戴着十几只黄金手镯,缀满了珍珠宝石,显得十分华贵。

  听到王子发火,他全不在意,懒懒地晃动了一下双腿,说道:

  “王兄听说过这个人么?他是被族人驱赶的狼孩,身份比蚂蚁还要卑贱。王兄的金刀,怎能为这种人出鞘?”

  王子重重地哼了一声,反问道:“那你有什么主意?”

  屈林不慌不忙地说:

  “三年前的冬天,御剑将军越过结冰的离水,踏上了锡尔族小小的土地,割下锡尔王的头颅,带回了美丽的珠宝、数不尽的银器和三百名奴隶。他们生活在红沙冻土之上,不畏寒暑,奔跑的速度跟风一样快,身体比豹子还要轻捷。我去得太晚,只要到了年纪最小的一个,不过也是非常厉害的了。”

  说着,便抬起脚尖,踢了踢地下跪着的一名奴隶。那是个穿着白袍的少年,原本是给他乘脚的。他背对我们,看不清模样。

  “屈方宁,给主人看看你的本领罢!”

  白袍少年柔顺地点了点头,黑发如流水一般垂在双肩,头上束着一个金环。他缓缓站起身,身上柔软的袍子直曳到地下,罩在手臂上的轻纱折了许多褶皱,被一枚黄金的指环系在中指上。

  他向帐中空地走了两步,脚上的铃铛发出叮铃、叮铃的声音。阿勒的狼眼睛放着幽幽的绿光,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嘶吼,他脸上也没有半点惧色。

  阿勒盯了他片刻,忽然开口问:“你、什么、武器、用?”

  白袍少年微微一笑道:“不用!”

  这少年年纪极小,不过十三四岁。他这么一笑,十分天真可爱。

  但现在想起来,那真是人间最可怕的笑容。事情过去三年了,这笑容还时时出现在我噩梦里。

  陡然间,他一拳向阿勒胸口挥了过去。只听见一声清脆的骨头断裂声,阿勒弓起身子,痛苦地弯下了腰。他抬起满是乱糟糟头发的脑袋,眼睛里流露出惊恐的光芒。

  我从没见过阿勒这样的眼神。在演练的三年中,从没人碰到过他的衣角,他的眼神也一直跟狼一样,冷静、漠然。

  但白袍少年这一拳,他竟然没有躲过。他拼命按着胸口,勉强才站直身体。

  那少年也不再动手,嘴角轻轻挑起,又露出了那俏皮的笑容。

  等阿勒完全站起,他慢慢地向后退了两步,突然抬腿一个回环踢,狠狠砸在阿勒颅骨上。

  阿勒被踢得翻滚了几下,脚下雪白的地毯,溅上了一滴滴的鲜血。他挣扎着抬起脸,鼻梁都已经变了形。这次白袍少年没有给他喘息之机,迎面便是一脚笔直地踢去。阿勒抬起手臂一挡,“喀喇”一声,臂骨又已断折。我们的将士钦慕崇拜的阿勒,就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般任人拳打脚踢。

  这根本已经不是战斗,而是单方面的……屠杀。

  大帐里安静极了,甚么声音也没有。白袍少年又一次停下来,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阿勒的脖颈,右手如刀,缓缓地抬了起来。

  阿勒的眼睛似乎已经看不清东西了,驼着背,茫然地把头四面转着。我仿佛站在噩梦里,一声也发不出来。

  就在这时,阿勒的狼从旁边一跃而出,扑向了那少年。狼的牙齿上挂着碎肉、血屑,直直地便向他喉间咬去。

  那少年纹风不动,看上去就跟狼抱他在怀中一般。我看不到他的动作,只看见狼全身不停地颤抖,利齿离他不到一寸,却再也没能咬下去。狼口中流出长长的涎水,把他肩上的白纱都打湿了。

  突然之间,狼厉声惨嗥,声音极其凄苦。那少年往前一推,狼就跟个破布袋一般摔到了地上,胸口开着一个血洞,肚腹上的毛皮全部染成一片鲜红。那少年的手上,托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,仿佛还在轻轻地跳动。

  ——他挖出了狼的心。

  他把狼心举向阿勒。风从门外吹来,污黑的血顺着他的手指慢慢流淌着,流到了他的手肘上、裤腿上、脚上。铃铛也轻轻地晃动着,叮铃、叮铃……

  阿勒全身簌簌发抖,忽然砰的一声,跪在了他面前。

  大帐之中,一时掌声四起。安代王抹下手上一对宝石戒指,亲自赏了给他。他跪下谢恩,慢慢匍匐到小王爷的脚边,又恢复了天真温顺的样子。屈林摸了摸他的头,得意洋洋地接受着别人的赞美。

  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。人生虽然还有很长,但都已经不重要了。

  顾大人,你听过击碎珊瑚的故事么?

  那一天,我最珍惜爱重的那株珊瑚树,也被人击碎了。由内而外,彻彻底底,被击得粉碎。

  倾家荡产,满盘皆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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